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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代诗囚李锐
时间:2017-01-14来源:政商参考 阅读:10

       诗囚者,似为诗所拘囚,且又为诗之大成者。贾岛便是如此。金元好问《放言》诗云:“长沙一湘累,郊岛两诗囚。”诗中所指两诗囚,便是唐代大诗人孟郊和贾岛。据史料记载:贾岛在长安游玩,当时秋风萧瑟,黄叶飘零,便信口吟出“落叶满长安”之句。寻思上联,忽以“秋风吹渭水”作对,喜不自胜,全然没有注意行人,结果撞上“市长”大人车马,被拘一夕。另一次是去访问李凝幽居,于驴背上得 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”之句。 其中“敲”字又欲作“推”字,一时未定。神思恍惚,结果又撞上韩愈的车马。贾岛《送无可上人》诗中,有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”之句,据传为三年所得,有诗为证: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。”足见其苦吟之甚。孟郊与贾岛齐名,在《送卢郎中汀》诗中有“一生空吟诗,不觉成白头。”之感,也是对诗穷毕生之精力的,其中《游子吟》: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 。” 真挚深沉,广为流传。


  当代诗词名家李锐老,性格耿直,诗风犀利。秦城铁窗八年,以棉签做笔,龙胆紫药水为墨,发感为诗,著《龙胆紫集》,在诗界传为美谈。——李锐老乃真诗囚也。 
  李锐老一生,共有三次沦为囚徒。
  第一次是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受到牵连,被关进保安处的监狱。1942年2月2日,毛泽东作《整顿党的作风》报告:“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,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,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。”同年11月,由康生主持,在延安展开的所谓“抢救运动”,把约15000多党干部打成特务和奸细,李锐老也名列其中。关押了14个月。1944年6月,重庆一个中外记者团来延安访问,其中有一位国民党报纸的记者是李锐老的同学。周恩来了解后,这才将李锐老释放,以便做统战工作。
  这件事对李锐老震动很大,他曾在《延安杂忆》一诗中袒露了自己当时受迫害的心境——
  悠悠日夜旧山窑,恨不心肝挖出瞧;虽说江河曾遇险,怎知沧海浪涛高。
  “恨不心肝挖出瞧”一个“挖”字,那无奈的心境跃然纸上,无不让人动容。
   第二次是庐山会议后,李锐老被打成“彭黄张周集团”的追随者。1960年3月26日,中央直属机关党委宣布清除李锐老出党,撤消一切职务。并送往北大荒劳动改造。
  北大荒在乌苏里江西岸,兴凯湖北岸,土地肥沃而气候严寒。朝鲜战争结束后,十万中国人民志愿军转业到这里开荒。李锐老下放的第一站是虎林县西岗850农场所。当时正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,西岗农场对粮食实行严格控制,每人每天发放不足半斤口粮。不少人活活饿死或病死。著名的音乐家莫友新即死于此。李锐老的生活也十分清苦,而且还要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,命系一线。但李锐老的却似身外,诗情丝毫不减。从《忆秦娥·茫茫甸》中即可窥觊。
  茫茫甸,西风喑起霜天变。霜天变,牛车拉草,夜空鸣雁。
  北飞南越何曾厌,千江万水常相恋。常相恋,抬头望断,低头思念。
  身在荒芜之地,野草丛生,一望无际,长空雁过,此乃无限凄凉之景述凄美之情怀。“千江万水常相恋”,无论何时,无论何地,李锐老都能心系山水,抒发了诗者对祖国深深的爱恋以及对祖国前途命运的担忧,故也有“西风暗起霜天变”之感喟。
  消息传到北京,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的田家英非常关心,田家英与李锐老都曾为毛的政治秘书,关系很要好。田家英找到李富春,设法将李锐老调到西岗总场卖菜籽。当地人听说有一位中央的干部在摆地摊,都跑来看,由于天气极冷,李锐老把双手笼在袖中,双脚不停在原地踏步,全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。毕竟劳动减轻,而且可以偷偷从老乡那里买些小鱼小虾,生活有所改善,侥幸逃过一劫。
关于这段生活,李锐老在《西岗》诗中记录了下来:
打起精神学打场,忽然意外转西岗。长安故旧多关切,不忍其人葬大荒。
  诗中字里行间之情意,如今捧读仍是满怀的感动。
  后来,李锐老到丁玲家拜访,二人回忆起北大荒的生活,感慨万千,也作有一诗《口占》:
  北大荒人十二冬,惯听雪夜白毛风。三千白发何须问,掏出心肝依样红。
  李锐老虽然在北大荒受尽苦难,但面对祖国,仍然无限的忠诚。“掏出心肝依样红”,这又是何等深沉的内白。
  1961年11月20日,李锐老从北大荒回到北京。27日,妻子范元甄去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离婚,与李锐老划清界线。30日,领取了离婚裁定书,李锐老已将世事看清,反而多了一份释然。在《法院归来》一诗中略有提及:
  无期自况几时休,二十三年今到头。合则两伤离则美,平安难共岂烦忧!
  李锐老是1939年11月在重庆小龙坎红岩村八路军办事处与范元甄结婚的。当时李锐老22岁,范元甄18岁。1943年婚变,离婚,后又复婚。二人育有一子两女。夫妻感情一直不好,让李锐老觉得如“无期徒刑”之苦。1959年,庐山会议后,李锐老被打成了“彭黄张周集团”的“追随者”,妻范元甄写揭发材料,夫妻感情彻底破裂。二人第二次离婚。“平安难共岂烦忧”,便是当时李锐老的内心写照——平安的时候已难共处,何况是大难临头的时候呢?
  1964年,李锐老又被下放到安徽省霍山县磨子潭水电站当文化教员。在磨子潭,李锐老每周夜校讲语文两面三刀次,两周改作文一次,过了一段田园式闲静的生活。曾作《苦瓜》一诗,讲述了这段生活的情趣。
  长沙寄我苦瓜籽,淮上无人识苦瓜。半口犹嫌瓜太苦,岂知甘苦此中佳。
  “长沙寄我苦瓜籽”是说李锐老的大姐李琬华在长沙,给他寄来苦瓜籽这件事。顾琬华在湖南体委任职。那时候,体育部门享受特殊照顾,生活还过得去。李琬华常常将节省下来的粮票、饼干、肉食托熟人带给他,周济李锐老的生活。李锐老收到食物,常与朋友分享,唯有苦瓜无人分吃。
  这首诗也是一首隐喻诗,诗人自比“苦瓜”,淮上无人能识。“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……”“甘苦此中佳”,也只有自知了。
  当年,李锐老在淮上种苦瓜,有人批他“蓄意复辟”“卧薪尝胆”,似乎并无道理。如今看来,徒增笑耳。
  第三次是1966年,“文革”伊始。好友田家英因“篡改毛主席著作罪名”自杀。北京专案组派人到李锐老的流放地磨子潭,要李锐老交代胡乔木、吴冷西和同田家英的关系。李锐老耿直说:毛主席身边最危险的不是这两个人,而是陈伯达。当时陈伯达红得发紫,后果自然很严重。不几日,从合肥来了四五个带枪的军人和两辆吉普车,要带李锐老走,并说省革委主任李德生要找他谈话,李锐老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捕了。
  1967年11月11日,乘专机飞抵北京,随后住进了监狱。这所监狱是专门囚禁“高干”的。位于北京市昌平县北的燕山脚下,小地名叫“秦村”,乃古秦王朝戍边地。故又称秦城监狱。
  秦城监狱老监房有四栋三层楼房。每栋成U字型,中间空地为放风处,也是墙隔开的单间。囚室约二十多平米,有卫生间,内为铁栅门,外为木制厚门。门上下有四方小洞门,下小方门为送水、饭之用,上小方门中间有一活动小眼,备哨兵窥囚犯之用(每隔一分钟观察一次)。由于犯人猛增,老监房一隔为二,1968年后还加盖了新监楼。新老监楼李锐老都住过。
  李锐老来此,有关方面并未向他出示任何法律文书。直到九十年代,光明日报记者宋晓梦为李锐老写传,查到了当年经办专案(李锐老属彭德怀专案)人员王宪举,才知道李锐老是有法律手续逮捕的要犯。由“中共中央文革领导小组”戚本禹起草文件,报中央批准,由吴法宪派专机,执行押送归案的。
  入此第一天,李锐老便用诗记述了当时的心境:
  朔风一夜扫云来,映日高窗半启开。作伴时时唯语录,担心只怕变痴呆。
  在秦城监狱,虽然只有语录可读,虽然也担心自己变成“痴呆”,但同时也为李锐老提供了新的“创作阵地”。李锐老写诗没有纸张,便将诗作写在语录的空白处,使得一些具有史料价值的、珍贵的诗作保存了下来。
  李锐老在秦城监狱所居的八年,衣食住行大约是这样的:
  衣:两种黑色的囚服,棉衣裤与单衣裤。
  食:主食杂面窝头,小米稀饭,大米、面食极少。伙食标准说是与部队士兵等同,但实际要差。如有一年春天一连吃了一个月盐水煮菠菜。
  住:监房上部开有小窗,窗外有外走廊,便于哨兵巡视查看。房中矮木板床,冬天被子很薄,没有枕头,以鞋代枕。1973年以后,好了一些,有了一个床头柜和一个热水瓶。
  行:白天只许坐,不许行动,后来可以。头一年很少放风,后来才隔一天一次,约半小时。
  头几年看守人员多把在押者视为十恶不赦的牛鬼蛇神,肆意虐待,如有时菜中故意不放盐。有一次早餐吃米粥,李锐老将手伸出窗外要求多打一点,一瓢滚烫的粥倒在李锐老手上。有的哨兵故意耍威风,打开上方小门,命李锐老伸出手来抓住捶打,或无缘无故罚站半天,甚至有一次,打开小窗子,命李锐老面对着他,一口浓痰直吐在他的脸上。
  夜间睡觉,电灯不关,必须侧卧,面部必须朝监门小窗口,整夜不准翻身,冬天还应将胳膊放在被外。
  在单监中,李锐老不时听到有人整日高呼“毛主席万岁”或者其他口号。有人向看守员吼骂,因而到严打。这些人是谁呢?无从知道。李锐老出狱以后才知道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,前中共中央组织部长安子文、前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刘仁都是他的近邻。李锐老比他们好些,陆手铐二个月,每天二十四小时戴铐,休说生活如何不便,双手已现骨头。刘仁则更惨了,是戴着铐子病死狱中的。
  这种无休止的折磨,日子是极不好过的,李锐老还是挺住了。他唯有在诗中求的一分宁静。
  1973年,李锐老在一次放风中,跑步跌倒,将手碰破了,护士给了他一小瓶龙胆紫和几根药棉签。李锐老灵机一动,发觉可作“奇墨怪毫”。于是捧读马列毛选,偷偷地将自己所做诗词记录在书的空白处。这种冒犯监规的活动, 1974年底和1975年初两次被哨兵发现,《列宁文选》和《剩余价值学说史》先后被没收。不过,李锐老的心情却很坦然,再重的处罚也不过是继续关押下去罢。
  李锐老在监中笔耕不辍,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词作品。如《安家》:
  朝朝鸟叫仍惊鸟,岁岁花开未见花。只要有书来作伴,人间何处不安家。
  此虽示诗者浪漫之情怀,同时也折射出诗者无奈的境况。
  又如《娇女诗》,更是感情饱满,血泪写成:
  其一、调寄《梦江南》:四周岁,说话有多刁,为甚爸爸偏疼我,一回家里就娇娇?能不忆幺幺!(1968年)
  其二、女颊多变梦中身,一瞥匆匆又七春。料是模糊难认父,街头邂逅两行人。(1974年)
  其三、每到清明启半窗,年年雏鹊学高翔。我儿长个甚模样?是读高中或下乡?(1975年)
  其中“料是模糊难认父,街头邂逅两行人。”一诗,竟成了谶语。小时候,李锐老最疼爱的幺女,1979年李锐老复职后至今,再也没有与小女见面。大抵受母亲的影响,竟不愿与父亲相认。
  另一词《沁园春·感遇》,也不能不提及。
  十几年来,能不兴叹,内讼殷勤。自高山坠涧,禠魂春魄;中年息驾,隔世离群。北徙乌苏,南迁大洲,食票闲居愧对人。八秋矣,忽专机万里,铁锁惊魂。
  我生如此逢辰,又六度春来不觉春。忆周旋冰雪,久甘藜蒮;戴披星月,勤学耕耘。湖上独泅,山中踽步,翻羡当时自在身。魔障了,剩满头白发,一片丹心。
  这首诗写于1973年,在狱中已经六年头。纵“满头白发”,仍“一片丹心”。此番情怀,受尽冤屈,却矢志不移,又怎不令人动容呢?
  乌云终将过去。1975年5月,邓小平恢复工作后,李锐老一等人被无罪释放。被收去的马列著作全部发还,写在上面的诗词,也得以保存。1980年,由湖南人民出版社选定出版,诗集还特意命名为《紫胆龙集》。
  赵朴初读《紫胆龙集》后,书赠《临江仙》一词: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几多幽谷晴峰。只缘身在此山中,峰头刚一唱,谷底坠千重。 度尽刧波才不减,诗心铁壁能通。莫将此道比雕虫,血凝龙胆紫,花发象牙红。”并对李锐老的诗才大加赞赏。
  李锐老以诗为伴,以诗养性,荣辱淡泊,度过了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。如今他已步入鲐背之年,始终没有离开诗,也没丢弃诗一样的情怀,还常常写诗。笔者采访他时,李锐老刚从医院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回来,正好看到他刚刚写完的一首诗。题为《九十一岁搭支架有感》:
  虽安起搏器回生,依旧心中不太平。妙手又将支架搭,仍留老骥续争鸣。
  李锐老一生,颇具争议。“依旧心中不太平”,或有别指。至于“争鸣”,或是到他的骨子里去了,敢讲真话。李锐老在写作《庐山会议实录》及论证三峡工程中,都坚持讲真话。魏征讲真话,李世民也很生气,但如今人们对魏征的评价很高,也很尊敬。李锐老讲真话,或许有些人也不高兴,但我相信,过不了若干年,李锐老也会受到很多人的尊敬,尊敬他磊落光明的一生和他一生对祖国深沉的爱。当然,也有他那诗意的世界。

(注:本文根据《李锐诗词本事》写成,文责自负。)


(责任编辑:王文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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